阿穆尔河畔的囚徒
第一章 | 种子
俄罗斯啊。
俄-罗斯。
声音未落,
西伯利亚的寒风已刺破空气,
从齿间撕裂而过。
霜冻缠绕的风,
在冻土上翻腾,咆哮,
在苔原上咬人般咆哮。
带着铁锈与烈酒的气息,
风划过一株株孤独的白桦,
撕裂《天鹅湖》旋律的跳动,
穿过树林,木屋因风吼而震动,嘎吱作响。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
我翻开地理图册,
最吸引我目光的,
总是亚欧大陆的北方——
那一大片,似乎无边无际的绿色。
四张正方形的图片,
在那泛黄的课本上,
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
它们展示的,
是我或许永远也无法到达的远方。
内容嘛,
无非是红场、克里姆林宫;
芭蕾舞、洋葱顶头的教堂。
手指拂过那略显粗糙的纸面,
我眯起眼睛,凑得更近。
一遍,再一遍。
然后——
它们也出现在习题册和试卷里,
一遍,再一遍。
我真的厌烦了。
渐渐地,
那些图片在我心里褪了色。
随着厌倦而来的,是,
我更期待那节课了——
终于,
老师咳嗽一声,按动鼠标,
那四张图片就像一场恶作剧,
映在幕布上。
地理课,
如诱饵一样短暂满足了我,
却也迅速将我抛弃。
它诱惑我相信,世界辽阔,
却一遍遍用考试范围,
把我拉回教室,
只留下窗外看不见的北方。
下课后的傍晚,
我翻开地图册,陷入沉思。
吸引我目光的,是——
一个带括号的地名。
「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
于是,我的目光随着那一行行拗口的名字游走——
伊尔库茨克,
乌兰乌德,
赤塔,
比罗比詹,
哈巴罗夫斯克,
布拉戈维申斯克,
乌苏里斯克。
有些加了括号,
有些没有。
历史老师曾提起,
它们的中文名字。
想完,我便翻到了下一页。
可真正让我心口一震的,是某一天在维基百科瞎逛时,
点开「黑河」的词条,
才发现——
黑河屯,曾叫海兰泡,
而「海兰泡」——
正是黑河的意思。
我突然想起那对双子城——
布达-佩斯。
而海兰泡呢?
像一根被用力拉扯的橡皮筋,
被枪炮、文书、
和橡皮章,
硬生生地撕开。
拉得细长,
最后「啪」地断在历史的节点上。
我放下地图册,心里莫名空虚,
突然涌现一个问题:
那些生活在这对双子城里的人民,
会不会偶尔站在江边发呆,
望着对岸的灯火;
会不会怀疑脚下的土地,
到底属于谁?
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
说不清自己的根在哪里?
那些名字被一遍遍印在地图册、
教科书、签证申请表,
身份证明文件里;
它们印在士兵的口令中。
然而,在风吹过的江面上,
它们只是悄悄飘远,
再也捞不回来。
我开始疯狂查资料,
读维基百科上寥寥几笔的介绍;
看谷歌地图上那些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
看bilibili上俄罗斯up主的vlog。
甚至注册了Hellotalk账号,
用谷歌翻译向俄罗斯网友求问。
我突然渴望了。
渴望踏上那片土地,
走在俄语招牌的大街上。
渴望看看那片边界另一侧的人们,
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名字,
和我到底有多少相似。
想去喝一口红菜汤,
想看列宁的雕像,
想身处于,
对,哪怕只是身处于;
那片土地。
——这就够了,
这就是这段旅行的开始。
第二章 | 逃亡者
出发的想法是,
在济州岛的一个深夜。
佐匹克隆的药效还没褪去,
幸福的血液在胸腔中翻涌。
我毫无睡意。
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屏幕左上角,头像闪烁,
那是她自己画的画。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
她比我大几岁,我们从SNS上相识。
布市出生,母亲是中国人。
后来开始连麦,
我们说着一些日常的小事,SNS的话题……
她时常抱怨学校无聊,
「其实也就是混时间啦。」
有些夜里,
我们只是挂着语音,
谁也不说话,
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传来。
她曾告诉我,
除了陪妈妈去黑河买东西,
她从未离开过布市。
她的父亲和继父都不在了,
妈妈一直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控制她,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挣脱束缚,
入了俄罗斯国籍,服了兵役,
妈妈渐渐放手,不再强加她的意愿。
然而那种放手,
依旧是某种交换,
像是墙角即将坠落的砖块。
我们曾讨论过俄乌战争,
我只是想知道她怎么看。
她沉默了很久,声音低了下去:
「这个话题……你别说了,不安全。」
我突然明白,
许多话语不能在这里说。
那一刻,夜色变得冷冽,
空气像结了一层冰。
她又补了一句,
「你知道吗,我以前手机是被FSB检查过的。」
我愣住了,
说不出话来,
绝望、害怕、委屈堵在喉咙里。
她轻声说:「所以,我才想逃出来。」
夜色沉下来,语音那头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我忽然明白,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
她和我一样,
只是在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一个不被监视、可以喘息的地方。
我们其实都一样。
我问她:
「你觉得自己的祖国是哪儿?」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
「哪里都不是吧。」
我们谁也不是「有根的人」。
准备旅行时,与父母的争吵是预料之中的。
那段时间,因为俄罗斯受到制裁,许多支付方式无法使用。
我想通过支付宝给她转钱,
方便她准备一些路上的开销,
但她没有国内银行卡,只能让妈妈帮忙收。
她说「我和我妈商量一下。」
然后就是——
语音那头她和妈妈的争吵声。
我隔着屏幕几千公里,
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但已经哭不出来,
嗓子哑得像被堵住了一样。
我的妈妈也不肯善罢甘休,
「你怎么相信她?她妈妈就是那种人精!」
风暴渐渐停了。
争吵停了后,手机那头突然安静了,
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她沉默了许久,像在努力把情绪咽下去。
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却只发出轻微的哽咽。
她那头没有声音,
我们两个人隔着屏幕,
都像被水堵住了喉咙。
又是一阵静默。
连风的声音都能听见。
忽然,不知是谁先开始,
一滴泪落下来,
鼻音哽咽,语音里混着低低的啜泣。
然后就像约好了一样,
我们都忍不住,
隔着屏幕一起哭了起来。
哭得断断续续,
谁也不敢把情绪发泄得太响,
只是在黑暗里一遍遍小声地说:
「没关系……总会过去的。」
「总能逃出来的,对吧?」
她忽然低声说:
「好想摸摸你头啊,小雨,可惜摸不到……」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委屈和软弱,
说完便哽咽了。
我愣住了,泪水从脸上滚下来。
她哭得断断续续,我只能反复安慰。
「总能逃出来的,没关系……」
「真的,总有一天会见面的……」
在济州岛的风声和药效里,
我攥着手机,手心都是汗。
我并不勇敢,
只是被现实逼到没有退路。
世界的门都关上了,
路也走不到头,
哪里都没有出口,
可我依然渴望自由,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哪怕只是和她一起在黑暗里喘口气,
一起去感受那份未曾有过的自由。
我的心里反复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真的出不去,
如果全世界都要封死我们,
那我只想靠近一点,
无论如何,
只想在这逃亡的过程中,
做回我自己。
哪怕只是一瞬间。
第三章 | 小城
黑河,是个小城市。
我最初只是这么想——
小城市的「小」,
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首先——机场很小。
没有什么廊桥,摆渡车也别想。
那天,黑河下着雨,
我从飞机梯子走下,
在细雨中跑向那个两层高的棚子——
「到达大厅」。
房子也小。
五六层的低矮楼房,
关着帘子、破旧的门头房,
红蓝的屋顶光秃秃地裸露着,
就像童年课本里的插画。
安安静静,四四方方。
街道也小。
能被称作「街」的——
大多是两车道,最宽也不过四车道,
主干道也就六车道。
路的一侧似乎总在修缮,
工人忙碌,叮叮咣咣的声音弥漫四周。
街道的中心有个转盘,车队排成一圈,
绕过转盘,再驶向两侧的主路。
这一切都像极了
记忆里的济南,
在它还没有疯长成今天的模样之前——
也曾有过这样的转盘、门头房,
和这些不高不矮的小楼房。
只是后来,
它们都被十字路口取代,
被推平,换成了更高、更亮的新建筑。
而黑河,
仿佛是被谁把时间卡住了。
一切都停留在
那个刚刚学会「城市化」的年代,
永远也不打算再往前多走一步。
这和南北无关,
济南、青岛、大连……
那些北方城市也有过「疯长」的年代,
几百米高的巨塔拔地而起。
可这里,
如果黑河也能……
想到这里,
我突然有些惭愧,
心里小声骂自己,
光想着发展,
还自诩和人民站在一起呢。
刷到明天还会下雨,
想着得买把伞,
点开网购软件才发现——
连京东都要两三天才能送到,
而那时,我早就已经到了对岸。
想起在济南,
德州有京东仓库,
「次日达」甚至是「今日达」
已经是习惯,
一口气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可这里,
时间和距离忽然变得既真实又缓慢。
而且我发现,
外卖上的伞,
竟然比网购贵几倍不止,
我愣住了。
大公司为城市设计了便捷的快递和外卖网络,
而小城市,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后一站。
我的酒店在海关附近,
招牌上写着俄文,
宣示着边境城市的身份。
……
等等,
这家酒店居然有超市!
提着刚买到的饮料和伞,
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无助。
我脱下黑口罩,
放下手里的东西,
拿着房卡开门,
丢下背包,
扑通一声仰倒在床上。
小雨像小猫一样蹭着枕头,
在推特上随手发了条营业动态。
小雨呀小雨,
今天又辛苦啦。
起身,走到镜子前,
整理快要遮住眼睛的刘海,
看着自己有点狼狈的样子,
突然忍不住笑了。
有人说,酒店和出租屋都不算「家」,
可现在的我却觉得,
这里很安全,
没有人抓我,
有药物的幻觉,
屏幕里的欢愉等着我——
这里,就是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流泪了。
过了不知多久,
窗外的雨停了,
楼下的超市关门了,
街上灯火稀疏。
小城市很小,
小到刚好能容下今晚的我。
第四章 | 逃走
一清早,
七点整。
天色阴沉,
却有着异常刺眼的阳光。
像是PS里拉错曲线的图片,
城市的前景与背景仿佛分裂开来。
这突如其来,像一场恶作剧。
我收拾好行李,叫了辆车。
车速不快。
窗外掠过一棵棵树,一栋栋房子;
掠过褪色的广告牌;
掠过那些开始变得熟悉的路口和转盘。
然后——
海关大楼,
和那座摩天轮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孤零零的,
记忆里从未见它转动过。
我很早就注意到它,
甚至曾计划过在上面看日落——
可小红书的攻略告诉我,
它早已不再开放。
不是「暂时停运」的那种,
而是没有公告、没有通知,
就这样消失,
连讣告都没有。
它就这样——
立在那儿,
一点点褪色,
生锈,
风吹得咯吱作响。
就这样——
坠落,
粉碎,
夭折。
我默默地看着它,
像是看着一个被催熟的果子落地;
摔个稀烂。
穿过大桥,
车停在了边检小楼前。
我拖着行李进了大楼。
然后——愣住了。
人。
密密麻麻的人。
背贴着背,肩挤着肩,皮肤擦着皮肤的人。
一层又一层,像潮水般涌来的人。
推搡着向前的人,
喊叫着、喘息着,眼神麻木地往前挤的人。
两三个塑料袋鼓鼓囊囊,
固定家的绳子勒红了手,
带着桌椅板凳的人。
有人咒骂,有人哭泣,
有人试图插队,
有人像疯了一样推搡、叫嚷、踩踏。
我站在原地。
这里不是我想象中的「口岸」。
不是光滑的地砖、冷气,
也没有带提示音的电子闸机。
不过,
管理依旧在进行,
广播在响,牌子在竖,警察站着。
但这一切仿佛是,
一盆努力堵住裂缝的水,
指缝间仍旧滴滴答答地漏。
人潮慢慢挤上了船。
九点半的船,
到了九点四十还没开。
船体开始轻轻晃动时,
我背后的一个东北大妈低声提醒我:
「搬个凳坐下吧。」
我道了谢,搬开一个小凳子,坐下。
眼前是一排货柜上摆着的烤肠和矿泉水,
我看了一眼价格,
几乎比岸上的贵了三倍。
船轻轻晃动着。
我抬头,玻璃窗外,
是她的城市。
布拉戈维申斯克。
她在这里出生,
这里藏着,
她的笑、她的泪,
她的委屈和反抗。
我望着那边,
望着那片低矮、寂静的城市。
我知道她就在那边,
可我看不见她。
而我呢,
在这片水面上漂着,
离她越来越近。
我们都在这上面漂着,
无根、无名、无声。
——就这样逃过去吧。
像离开家的小猫一样,
永远不再回来。
第五章 | 她的城
在那次条约和敕令分隔江面后,
海兰泡之名,
便给了江北岸俄国建立的城镇:
布拉戈维申斯克。
是的。我见到了她,我们下了船。
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的那一刻,我心跳得异常快速,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她坐在我旁边。
车窗外,是一条宽阔得过分的街道——
我从未见过这么宽的街。
街道两旁种满了整齐的树,
郁郁葱葱,像花园一般,
房子低矮,两三层楼高。
我忍不住喃喃道:
「原来……这里的街道这么宽啊……」
她低声笑了一下:「我们这里……都这样啦。」
她这话说得坦然又平静。
我猛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就像是说过无数次的话一样。
是的。她出生在布拉戈维申斯克,
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里。
她在这里成长,读书,
经历一次次争吵和哭泣。
她从未坐过高铁,甚至从未坐过飞机,
更没机会去看看那些属于她的大城市——
符拉迪沃斯托克、莫斯科、圣彼得堡。
她说,中国她也去过,
不过只去过黑河而已。
那个在我眼中不过是旅途短暂停留的小城,
那个只在我的行程表上占据一页纸的地方,
对她来说,却已经是「异国」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想哭……
因为我去过太多地方了。
我坐过新干线,去过东京、去过大阪,
也曾在济州岛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在东京的咖啡馆里,
抬头看着飞机划过天空时,
甚至觉得那些场景已普通到让我无聊。
然而现在,我坐在她身边,
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责。
她从未责怪过我什么,
甚至从未提过这一点,
但我依然隐隐觉得:
我在炫耀吗?
是不是我不经意间的每一句描述,
都刺痛了她?
是不是我心底里,
也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怜悯和优越感——
我可以随时离开,去我想去的地方,
而她却只能待在这里,
即便是此时此刻……见到我。
我很想问她,你会不会讨厌我,
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恶,
会不会觉得我只是一个虚伪、
优越感满满的外地人?
可是我开不了口,说不出这些话。
车缓缓驶过街道。
我们经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招牌——Rostics。
她告诉我,那就是俄罗斯的肯德基,
自从俄乌战争之后,
这座城市的肯德基就变成了Rostics。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招牌,
忽然想起那句话:
「人总会把自己出生时的世界,当成默认设置。」
她至少,见过一个拥有肯德基的俄罗斯。
至少……至少?
我开始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我看着她的侧脸,
她的睫毛被风轻轻吹动,
她望着窗外熟悉的风景,
平静而柔软。
而我却只能坐在她身边,
怀着一种隐秘的愧疚,
试图掩饰我自以为的清高和虚伪,
试图掩盖那种「高高在上的同情」。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赎罪。
或者说,这种「罪恶」根本就不存在吧?
也许她根本没有在意过,
我的一切所谓的愧疚,
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的戏码?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痛苦。
那种痛苦让我明白,
此刻唯一能减轻我愧疚感的,
就是陪伴她。
我只是想待在她身边,
靠近她的世界,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是以我不知道是否真心的方式。
她突然回头看我,笑了笑,
那笑容温柔而没有防备。
「今天你都想去哪里呀?」
或许这才是我能做到的唯一赎罪吧:
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
不用再说更多的话,
只要跟着她,
去逛她早就熟悉的大街,
去吃她吃惯的食物,
听她讲那些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或许,这种陪伴,
才能让我那颗因为自我认知而撕裂的心稍微缓和一点。
或许,我会发现,
原来她从未需要过我的怜悯或者所谓的「解救」。
她只是在这里,她的城里,她的土地上,
温柔地等待我来。
第一天我们没有做太多事。
我自己出门去了,沿着马路向南,
穿过赫鲁晓夫楼和宽阔的草地,
穿过水洼和泥泞的路面。
那家商场就那样出现在路口,
一栋标准的面向汽车用户的大型商场。
不如说,它本身就代表着这座城市的体面,
——一种「全俄统一的现代生活」。
在入口前面徘徊了一会,
我像是做错事的小猫一样,
趁着没人溜了进去。
——毕竟我连哪里是入口都不太确定。
……
俄罗斯的超市居然有这么多种类的能量饮料……
据她后来所说,
这种饮料其实是需要护照的。
但就像很多此类「限制」一样,
现实中它们被轻描淡写地绕了过去。
——无人盘问,我轻松买下了几罐。
我把几罐银色的Adrenaline放进购物篮,
还顺手买了些花生零食。
离开超市后我去了Rostics。
试图自己点,但无法用现金,
只好在一旁抓了个路人。
拿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
他读了一眼,点了点头,
很快就用自己的卡刷了账。
毫不犹豫地,我掏出500卢布。
刚想走,
我被他喊住了。
转身,他和店员小声交谈了几句,
还给了我100卢布——这是找我的钱。
感动……
真是好人呐……
我在内心默默感谢着他。
带着这些零食和饮料,
我回到了酒店。
将东西悄悄放到桌上,
慢慢地走近床边。
她睡得很安静。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脱下外套,轻轻躺到她身边。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街上的灯逐渐亮起来。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于是我闭上眼,
消化着新感受到的一部分世界。
就这样,第一天悄悄地过去了。
第六章 | 错位
清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
将房间照得透亮。
才五点多,太阳就已高高升起,
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唤醒这座城市。
我打开地图应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红色的图钉稳稳地落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市中心。
我截了图,犹豫着要不要发给朋友。
配文都想好了:我到俄罗斯啦!
然而,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我们平时说的俄罗斯,是怎样的呢?
脑海中浮现的总是莫斯科的红场、
克里姆林宫那庄严肃穆的景象,
最多再添上圣彼得堡冬宫的古典与辉煌。
这些是媒体和教科书刻画出的俄罗斯,
是大部分人对这个国家的全部认知。
但布拉戈维申斯克呢?
我回想起昨天在超市里的景象,
那里的商品种类导航牌上,
赫然印着中文翻译。
这在莫斯科或圣彼得堡是难以想象的。
这座城市,与我印象中的「俄罗斯」
有着一种微妙的错位感。
它真的属于大部分人认知里的俄罗斯吗?
它更像是中俄边境线上一个独特的文化熔炉,
而非那个遥远而宏伟的帝国心脏。
躺在酒店床上失眠的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既然已无睡意,不如趁着清晨的凉爽出去走走。
她也早早醒了,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
「走吧?」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房门钥匙。
哦不,钥匙,
这个物件在中国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
无论是家门、办公室,还是酒店,
现在大多是电子锁、电子门禁,
甚至手机刷NFC就能通行。
实体钥匙似乎已经成了老物件,
就像年轻人看到软盘,
会好奇地问这是不是「保存」图标的手办。
10后们没见过座机只见过手机,
比「打电话的手势」都是手掌放在耳边。
就这样,
我们推开了布拉戈维申斯克清晨的大门。
我们在宽阔的街道上向前走。
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绿意盎然。
前方,一座公园静静地出现在视野中。
公园中心,一座高大的雕像巍然矗立。
一群鸽子在雕像旁嬉戏,
它们时而低头啄食,时而展翅飞翔,
鸽羽在晨光中闪烁。
看到这一幕,童年看过的苏联老电影中的场景,
瞬间击中了我的内心,
那种带着历史印记的画面感如此强烈。
我连忙用手机拍下了那群鸽子,
镜头也捕捉到士兵纪念雕像旁,
有人献上的鲜艳花朵。
大街上,早起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行走着,
带着一份边境小城特有的从容。
顺着大街,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列宁广场。
就像中国的每个城市几乎都有中山路或中山公园一样,
俄罗斯的城市,也似乎都有一座列宁广场
或者至少是一尊列宁像。
列宁爷爷在哪?
他就在广场中间,
高高的石墩子上,俯视着来往的人们,
一只手臂坚定地伸向前,指向远方。
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音乐Ильич(伊里奇)里的歌词:
他(列宁)依然站着,向我们挥手
已经被刷了一百层油漆
鸽子们咕咕地飞来
在伊里奇的秃头上拉屎
他依然站着……
他依然站着……
第七章 | 岸边
太阳逐渐升得更高了。
我们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向东走。
我们一直走着。
路逐渐变窄,
两边的草地逐渐从修建整齐到不修边幅,
再到变成光秃秃的水泥和泥坑。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
直到前面出现一截砖墙。
砖墙上面,
画着那种街头的字母涂鸦,
仔细一看,
覆盖了好几层了。
上面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字母。
我们的右边是一截铁轨,
哦,原来这是平交路口呀。
我想起来自己在日本见到的平交道口。
警铃,警示灯,栏杆,
处处都为了防止有人被火车碾过。
可是在这里,
如此的不修边幅,
如此的俄式。
(刻板印象啦)。
火车平交道口旁,
一栋低矮的木屋出现在视线中,
它的墙壁斑驳,
木窗摇摇欲坠。
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洋葱,
显得有些寂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
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气息。
这里不像之前经过的那些宽阔街道,
也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
只有未经雕琢的粗犷。
我们站在平交道口前,
铁轨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不远处,
传来火车缓慢行驶的轰鸣声。
越过砖墙,
我们终于看到了黑龙江。
河面极其宽阔。
我以为会有铁丝网什么的,
结果里面甚至有游泳的人。
我吐吐舌头,
走进,走进,
走到了江边。
我伸手,
水凉凉的。
原来,
这就是黑龙江呀。
历史上,
黑龙江奔腾的浪花里有着多少故事。
从古至今,
从古代的游牧民族到现代的定居者,
都要和它打交道。
就这样一条充满故事的江,
此刻就在我脚下。
我突然感到有些不真实,
刚才,
我算是触碰到了,
「边界」的本身。
没有铁丝网,
没有站岗的士兵,
只有轻轻拍着岸边的江。
江风习习,带着独特的湿润与清凉,
轻抚着我的脸颊。
那些远古的船歌,那些游牧部落的马蹄声,
那些商队往来的吆喝声,那些边境争夺的呐喊声;
都融入了这滔滔江水之中。
脚下的沙滩细软,带着江水的冲刷痕迹。
偶尔有几块圆润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捡起一块,冰凉而光滑。
不知道为什么,
我拍下了它的照片。
第八章 | 摇篮
回到市区,我和她先找了家咖啡店,
一人一杯冰拿铁。
这价格,倒是实惠,
毕竟欧洲嘛,我心里想着,
咖啡是必需品的世界。
没走多远,我们来到一家商场。
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小楼,
三层高,规模不大,
每层只有两三家店铺。
我们从一层逛起,
只有一家「谷子店」开着门。
等等,谷子店?
我不该惊讶的,
毕竟我知道二次元文化在东欧传播得很广。
我瞥了一眼,
大部分商品带着中文而不是日文,
比如《火影忍者》的同人杂志,
还有一整面墙的俄文漫画。
继续往上,二层是一家乌兹别克餐厅。
我们点了炒饭,
她说在俄罗斯这种中亚菜的炒饭很是实惠,
跟烤肉串(kebab)一样,
都是填饱肚子的好选择。
很快就要离开布市了,
我们要去一个叫比罗比詹的小城。
短短的距离,
火车居然要跑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才能到。
从酒店退房后,
我们在咖啡厅又坐了一会儿,
便动身去火车站候车。
火车站小小的,
没有站台——
我们直接从地面爬楼梯上火车,
真是「俄式」风格。
我们走到火车停靠的股道旁,
它早早地等着我们。
有了在中国坐卧铺火车的经验,
我们提前买好了零食饮料,
只等着上车开饭。
走进车厢,我有些震惊。
竟然是两层铺位!
两层!
中国可是三层呢。
而且我瞥了一眼厕所,
干净整洁,用的是马桶。
我不禁羡慕起这配置来,
毕竟是欧洲嘛,
欧洲的地板,
亚洲的天花板。
我这样安慰自己。
上了车,我打开一瓶饮料,
拿起瓜子吃起来——
俄罗斯人特别喜欢吃瓜子,
难怪东北把瓜子叫做「毛磕」,
就是「老毛子吃的」意思。
到了睡觉的点,
我爬上铺位,
服下每晚都要吃的安眠药,
盖上薄薄的被子。
车厢里很安静,
没有人大声吵闹,
也没有人外放视频,
有人安静地看书,
有人喝着咖啡。
真好啊,
真像家啊。
我蜷缩在铺位上,
微笑着。
慢慢地,
在哐当哐当的声音里,
我睡着了。
第九章 | 征服者的城·一
一夜的摇篮曲后,
绿皮火车将我们送到了一个崭新的清晨。
哈巴罗夫斯克。
这里是东十区,
太阳比家乡早两个小时升起,
像是急着要展示,
这座城市的与众不同。
我们拖着行李箱,
在清晨的微光中,
找到了预订的酒店。
一切安顿好后,
第二天,
我们的城市探险,
才正式开始。
和布拉戈维申斯克那种,
时光停滞般的静谧不同,
哈巴罗夫斯克的一切,
都散发着“大城市”的气息。
我们走进一座公园,
几乎所有的设施,
都是崭新的。
橙色的长椅,
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
像是特地为此刻的我们,
准备的座位。
花坛里,
含苞待放的花朵,
成片成片地挤在一起,
等待着盛开的号令。
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地,
精心设计的灌木丛……
所有的一切,
都带着一种被规划过的、
现代化的精致。
从一家挂着“Минимаркет”招牌的小超市出来,
我手里攥着喝完的饮料瓶,
下意识地寻找着垃圾桶。
在国内,
这常常需要我,
走上好一段路。
然而,
我只走了几步,
就看到了一个。
再走几步,
又一个。
它们随处可见,
静静地立在路边,
仿佛是这座城市,
最忠实的仆人。
“不愧是苏联遗产呢。”
我忍不住轻声感叹。
这种无处不在的公共设施,
带着一种豪迈而粗放的便利,
让人感到安心。
我们穿过公园,
前方豁然开朗,
又是一个广场。
和所有我们见过的俄罗斯广场一样,
这里是鸽子的王国。
它们咕咕地叫着,
在地上大摇大摆地散步,
完全不怕人。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
牵着一只巨大的阿拉斯加犬,
慢跑而过。
狗狗兴奋地吐着舌头,
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
呜呜……
我真的太喜欢,
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无论是布市那未经雕琢的粗犷,
还是哈巴罗夫斯克这现代化的整洁,
都让我的心脏,
怦怦直跳。
广场的尽头,
我们又见到了那位,
熟悉的老朋友——
列宁。
我们远远地拍了张照片,
没有再走近。
毕竟,
列宁广场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嘛。
而且……嘿嘿,
小雨心里偷偷觉得,
这里的列宁像,
好像还没有布市那座,
看起来有气势呢!
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喷泉,
虽然没开,
但环绕着喷泉的地面上,
篆刻着这座城市的历史。
我的目光,
落在了那个名字上——
哈巴罗夫。
是的,
哈巴罗夫斯克,
以探险家叶罗费·帕夫洛维奇·哈巴罗夫的名字命名。
我的心,
突然被什么东西,
揪了一下。
一个民族的英雄,
却是另一个民族的侵略者。
这个名字,
对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俄罗斯人来说,
代表着开拓、
勇气、
与荣耀。
而对江对岸的我们来说,
它却与血泪、
割让、
和屈辱紧紧相连。
我转过头,
看着她。
她也正望着那些铭文,
眼神平静,
看不出什么波澜。
这所有的名字、
界线、
故事、
冷与热,
都顺着脚下的石板,
渗入这片曾被争夺的土地。
而远处的阿穆尔河(黑龙江),
只是沉默地奔腾着,
见证着一切,
也冲刷着一切。
我们站在这征服者的城里,
两个渺小的、
无根的女孩,
感受着历史留下的,
复杂回响。
风吹过广场,
带来了鸽子的咕咕声。
我轻轻地、
悄悄地,
牵住了她的手。
第十章 | 征服者的城·二
我们沿着一条,
充满欧洲风情的大街,
一直向前走。
路不宽,
两旁是紧凑而典雅的欧式建筑,
阳光在墙壁上,
投下好看的光影。
我忍不住,
一路走,
一路拍。
这里看起来,
完全就是我想象中,
欧洲城市的样子。
走累了,
我们决定品尝一顿,
最平民的俄餐。
那家店有点像,
中国的大学食堂。
我们拿着餐盘,
顺着队伍移动。
先是小菜,
然后是主食——
几片黑乎乎的、硬邦邦的面包。
接着是汤,
最后是一块肉排。
我看着盘子里的食物,
突然想起了,
小时候看的《猫和老鼠》。
汤姆猫大快朵颐时,
盘子里就是那种,
浇着浓稠酱汁的肉排饭。
我满怀期待地,
尝了一口。
味道嘛,
不说难吃吧,
但……
如果要我天天吃这个,
我可能宁愿死掉。
后来的几天,
我们又试了几次。
但每一次,
都加深了我的绝望。
到最后,
我们俩看到这种食堂,
就绕道走。
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当年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人,
吃的……
大概也就是这些吧……
吃完这顿“流放餐”,
我们沿着江边,
继续散步。
我们打卡了那座,
在明信片上见过无数次的教堂,
金色的洋穹顶,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也打卡了那座,
属于这座城市的雕像——
哈巴罗夫。
他骑在马上,
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路过一家茶饮店,
我们钻了进去。
点了一杯甜甜的草莓饮品,
才感觉自己,
活了过来。
旁边是一家纪念品商店,
我们进去逛了逛。
我拿起一个冰箱贴,
做得很精致,
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开心地拿去结账。
然后……
它居然花了我,
差不多六十块人民币。
奸商。
奸商啊。
我忿忿不平地,
把它贴在了酒店房间的冰箱上。
哼,
就当是,
为这段旅程,
缴纳的“智商税”好了。
第十一章 | 征服者的城 · 三
她突然提议,
要带我去看这里,
最现代化的MALL。
我欣然同意了。
我们叫了辆车,
向着郊区驶去。
那座商场很大,
大到让我有些恍惚。
它和中国任何一座同等级城市里,
那些光鲜亮丽的购物中心,
别无二致。
那一瞬间,
我甚至怀疑,
我是不是回家了?
苹果商店,
小米商店,
各种服装品牌,
还有连锁咖啡店,
甚至还有汉堡王!
一切都闪闪发光。
如果说,
“俄式现代生活”需要一个样板间,
那一定就是这里了。
她摸了摸头,
轻声说,
在她的家乡布拉戈维申斯克,
没有这么新、这么大的商场。
我们走进去,
漫无目的地逛着。
最后在一家咖啡店坐下,
一人点了一杯美式。
坐在我们对面的,
是一位头发金白相间的老奶奶。
她看起来很优雅,
安静地喝着自己的咖啡。
我掏出电脑,
开始写我的博客。
键盘的敲击声,
在咖啡馆的背景音里,
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是我的专注,
引起了她的好奇。
老奶奶的目光,
落在了我的屏幕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向她解释,
我正在写这趟俄罗斯的游记。
我打开网页的翻译功能,
将页面转成了俄语,
然后把电脑转向她。
她凑近了些,
认真地读了起来。
她的手指,
缓缓地在屏幕上滑动。
读完后,
她抬起头,
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夸我写得很好。
我的心,
突然就被一股暖流充满了。
即使这些文字,
是经由机器翻译的,
失去了原本的韵味。
但那份心情,
那份感受,
竟然也能跨越语言的隔阂,
被一个异国的陌生人理解和肯定。
我真的……
好感动。
第十二章 | 森林里的城
火车再次启动,
载着我们,
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一天一夜后,
我们抵达了,
阿穆尔河畔共青城。
当我在俄罗斯地图上,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
心里就埋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
共青城。
是共青团员们,
建造的城市吧。
果然,
一下火车,
我就感受到了那种,
从森林里拔地而起的,
宏大与荒凉。
说它荒凉,
是因为火车站前,
几乎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
显得空旷而寥落。
说它宏大,
是因为车站本身的规模,
和它顶上那枚,
依旧鲜红的苏联国徽,
无声地诉说着,
当年建设时的轰轰烈烈。
然后,
就是我们的传统保留节目——
去广场上看鸽子。
看完鸽子,
消磨了一阵时光,
我们便拖着行李,
入住了酒店。
那是一家由苏联时代的度假村,
改造而成的酒店。
房间很大,
大得有些空旷,
装修也保留着,
那个年代独有的风格。
安顿下来后,
一阵无聊感袭来。
于是,
我们决定点外卖。
俄罗斯的外卖软件叫Yandex Go,
集成了跑腿、打车、送餐等各种功能。
我们点了一个肉酱披萨。
下单时还担心,
一个会不会不够吃。
结果,
当外卖送到后——
妈呀。
那个肉酱的厚度,
是在中国完全不敢想象的程度。
太实在了。
不愧是俄罗斯,
这实在是……太俄罗斯了。
我们继续出门闲逛。
可以明显地感受到,
这是一座被森林包裹的城市。
人行的道路修得很宽,
道路两侧,
是大片的杂草和随性生长的灌木。
据说,
这座城市有八分之一的面积,
都是公园。
与其说是公园,
不如说是保留下来的,
原始树林和泥土小径。
我们在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
洒下斑驳的光点。
四周很安静,
只有风声和鸟鸣。
走到一处没有人的空地,
她停下脚步,
转过身看着我。
然后,
我们偷偷地,
接了吻。
俄罗斯的小超市,
不像便利店,
更像我们小时候的小卖部。
地图上管它们叫“Минимаркет”。
我们随便走进一家,
发现里面粮油、生活用品、零食饮料,
应有尽有。
像一个品类齐全的,
微缩版超市。
我们拿了几瓶饮料,
就回了酒店。
你问我,
回酒店干什么呀?
唔……
大概是……
做爱,
或者,
刷手机吧。
第十三章 | 白色
第二天的一个中午,
我崩溃了。
情绪像决堤的洪水,
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吞下了,
五十多片愈美片,
和十片思诺思。
记忆在这里断裂。
我只记得,
自己歪歪斜斜地走出了酒店。
再醒来时,
我躺在医院里。
光着身子,
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好可怕。
真的。
语言不通,
护士大声地对我吆喝着什么。
医生看我的眼神,
带着刺。
是噩梦。
一场完全挣脱不掉的噩梦。
我甚至已经忘了,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忘了是谁,
惹怒了我。
那些诱因,
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
真难熬啊。
我看着窗外,
天色从漆黑的凌晨,
到透出微光的清晨,
再到明亮的上午。
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
终于,
一个医生走了过来,
递给我一张纸,
示意我签字。
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但我没有选择。
我的人身自由,
被限制在了这张病床上。
哈。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
有些色情呢。
捆绑,医生play……
无法反抗的感觉,
才是最好的吧。
我麻木地签了字。
很快,
我被推出了病房,
转移到一辆车上。
她焦急地在外面等待着我。
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没有哭。
或者说,
我的一部分情感,
已经沉到了连我自己,
都无法触及的深处。
在被抬上车的间隙,
我用余光瞥见了这座医院。
一栋朴素的三层小楼。
不愧是苏联啊。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即使是躺在病床上,
被当成一个麻烦,
我还是忍不住,
去欣赏这种粗粝的美。
后面的事情,
我给别人说过太多遍了,
已经不太想再说了。
我被转到另一家儿童医院,
然后办理了出院。
她一直陪着我,
帮我用俄语和所有人交涉。
我本来想找她的麻烦,
想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
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我的心,
又软了下来。
我终于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我们叫了车,回了酒店。
没过多久,
警察敲响了房门,
说要做笔录。
她再次挡在我身前,
用我听不懂的语言,
和他们解释着。
交涉结束时,
警察看着我,
说了一句她翻译给我听的话:
“你未成年,是怎么进入俄罗斯的?”
“你必须让你的朋友证明她有监护能力,我们才能让你继续旅行。”
五雷轰顶。
但我的大脑,
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我只想吃药。
只想睡觉。
明天会怎么样,
谁管他呢。
第十四章 | “合法”
“临时监护证明”。
这几个字,
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那一瞬间,
我们不再是旅人,
而是成了,
阿穆尔河畔的囚徒。
那一夜,
我失眠了。
我根本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
她醒了。
我父母的电话,
也准时打了过来。
她开始忙碌起来,
联系公证处,
处理那些繁琐的文件。
我看着她疲惫的侧脸,
在某一刻,
终于支撑不住,
沉沉睡去。
在断断续续的睡眠中,
我听到她需要我拍护照,
拍出生证明……
她叹了口气,对我说:
“俄罗斯就是这样,官僚主义。”
我在心里,
也跟着感叹了一句:
不愧是苏联,
太苏联了。
然后,
就是无休止地跑手续。
警察局。
医院。
酒店。
酒店害怕我们,
会继续惹出麻烦,
委婉地表示,
不希望我们再住下去。
但他们同意,
帮我们联系一家新的。
我们拖着行李,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我们都累得,
快要散架了。
可那些公证的事情,
还没有忙完。
她强撑着身体,
继续打着电话。
我递给她一瓶能量饮料,
希望能给她一点点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她和警察交涉的过程中,
一个电话,
突然打了过来。
她听了一会儿,
挂掉电话,
转过头看着我,
表情复杂。
她说,
他们内部交涉了一下,
那个证明,
不需要了。
那道无形的枷锁,
随着这通电话,
“咔哒”一声,
又被打开了。
阿穆尔河畔的囚徒,
被当权者轻描淡写地,
赦免了。
唉。
唉……
唉……
那一刻我们的感受,
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像被巨浪高高抛起,
又重重摔下。
荒诞,疲惫,又有一丝解脱。
但好在,
没问题了。
我们又是“合法”的了。
直到此刻,
我才真正切身体会到,
那种国家权力的横暴。
它的一句话,
就能让一个人,
失去自由,陷入绝境。
多可怕。
但好在,
我们还在一起。
我们可以拥抱,
我们还可以接吻。
我们真的,
太累了。
我们一起倒在床上,
沉沉睡去。
醒来时,
窗外的阳光,
已经偏西。
是中午了。
谁都没有心思出去吃饭。
我们点了寿司外卖。
过了不久,
外卖员送来了餐盒。
打开一看,
果然是那种,
堆满了沙拉酱和鱼籽的加州卷。
我突然想到,
俄罗斯人似乎特别喜欢吃寿司。
这大概是九十年代,
苏联解体时,
日本文化强势输入的结果吧。
真神奇。
历史的浪潮,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改变着人们的餐盘。
我还发现,
俄罗斯的外卖员,
很多都是步行送餐的。
连他们App的图标,
都是一个背着外卖盒,
正在行走的人。
这也许,
和俄罗斯的城市尺度有关吧。
回想起来,
我们这几天疲于奔命的,
警察局、医院、酒店,
其实都在方圆三公里之内。
一座城市,
就这样,
把我们的奔波与挣扎,
圈在了一个,
步行可及的范围里。
第十五章 | 大城市
我们谁也没有心思,
再继续旅程了。
只想快点回家,
快点回到一个,
我能“合法”行动的地方。
哈。
想到这里,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亚洲的天花板,
欧洲的地板。
可在对未成年人的压迫上,
却又如此不谋而合。
日本未成年人夜不归宿是违法,
俄罗斯的能量饮料需要18岁才能买。
国家,
暴力机关,
多么可笑。
又是一天一夜的火车。
我们抵达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海参崴。
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
最深的感受是——
国际化。
这里,
不愧是所谓的“远东首都”。
在一家汉堡王里,
你能同时看到,
中、日、韩、俄、英,
五种语言。
在街角,
我们看见了一座石碑。
凑近一看,
是关于定居于此的,
朝鲜族的纪念碑。
我的心,
瞬间沉重了下去。
我又想起了,
布拉戈维申斯克北边,
那座叫“自由市”的小城。
它的名字,
据说就是流亡至此的朝鲜人起的。
想到至今仍然分裂的半岛,
不禁唏嘘。
街头随处可见的,
除了多国语言,
还有日料和韩料餐厅。
不过据她说,
这里的日料不太正宗,
是充满了沙拉酱和奶酪的,
“俄式日料”。
我们一边走,
一边感慨。
海参崴真的是大城市啊。
高架桥,
有轨电车,
现代化都市的一切,
这里都已准备妥当。
街道窄窄的,
两侧是高大而华丽的欧式建筑。
有人说,
深圳是北京在南方的飞地。
那么我想,
这里就是莫斯科在远东的飞地。
这些建筑,
甚至可能比莫斯科的,
还要“欧式”。
这大概就是一种,
皈依者狂热吧。
这里的海湾,
叫金角湾。
是太平洋舰队的驻地。
这个名字,
是穆拉维约夫起的。
那位被印在5000卢布纸币上,
却也被我们称为“屠夫”的人物。
他在向君士坦丁堡的另一个金角湾,
致敬。
我们沿着海湾打车,
到了最南端的海角。
海风很大,
吹得我脸生疼。
我们张开双臂,
迎接着海参崴的风浪,
看着远处的白色灯塔,
在海天之间,
静静伫立。
第十六章 | 再见、俄罗斯
风,
依旧很大。
除了我们,
来这里的大部分,
是举着小旗子的华人旅游团。
他们会对这里的历史,
有多少了解呢?
来了之后,
又能留下些什么感悟呢?
我不禁莞尔。
毕竟,
我是小雨嘛。
一个格格不入的,
逃亡者。
我没有再多做停留。
第二天的晚上,
我叫了车,
独自去了机场。
机场小小的,
免税店里也没什么好买的。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于是,
我就这样,
离开了海参崴,
离开了我爱的俄罗斯,
也离开了,
我这场逃亡唯一的同谋,
陪伴我十四天的她。
是的,
我爱俄罗斯。
我爱它的文化,
爱它的一草一木。
我爱它的海风与山林,
爱它文学与音乐里,
那种深沉的、广袤的灵魂。
我爱的,
不是普京的政府,
也不是沙皇的宫殿。
更不是那些,
宪兵和步枪。
我也爱她。
在机场分别前,
我们接了最后一个吻。
我转过身,
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直到我消失在,
安检口的拐角处。
只剩下我,
依旧逃着。
登机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飞机缓缓滑行,
然后加速,
腾空而起。
我看着窗外,
海参崴的那一片灯火,
在夜色中逐渐缩小,
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最后,
彻底融入黑暗。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
我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里,
我是自由的,
不再需要赦免。
我们只是在阿穆尔河畔,
那片无人的树林里,
一遍又一遍地,
偷偷接吻。
再见,俄罗斯。
我还会来的。
以旅人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