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我对九十年代的全部认知,始于父亲书房角落里,那个堆满了杂物的纸箱。
它像一座被遗忘的古墓,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塑料轻微氧化的混合气味。
一个周末的下午,小雨无聊,于是对它进行考古发掘。
我的第一个发现,是一叠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 3.5 英寸软盘。
它们有着不同颜色的塑料外壳 —— 经典的米白、严肃的纯黑,还有几张蓝色。我捏住其中一张,拨动那片小小的金属滑块,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磁性圆盘。父亲说,他曾经最重要的文件,最初写下的几份文件,都存放在这些脆弱的、容量仅有1.44MB的塑料片里。
在纸箱的更深处,我翻出了几本封面已经卷边的《电脑爱好者》和《电脑报》。
书页泛黄,上面的铜版纸印刷的彩色广告,如今看来,带着一种过时的、真诚的热情。我没关心那些关于超频和攒机的复杂文章,却对其中一篇教你如何在 DOS 环境下手动查杀CIH 病毒的教程,看得入了迷。FDISK、FORMAT、KV300……
在考古现场旁边放着的,是几本爷爷写的的回忆录,用最朴素的铅字,印刷着他一生的经历,从战争到建设,字里行间,我读过去却没记住多少。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被忘记的吧。
妈妈也加入了这场小小的家庭追思会。
她提起自己当年上单位的电脑课,第一件事,就是要背熟那些MS - DOS 命令,比如 CD 什么的。
后来,我触摸(准确说是和爸爸一起翻出来)了那台封存在储藏室里的,属于家庭的第一台电脑。
一台奔腾 3。
它的机箱是那种厚重的、已经微微发黄的米白色塑料。显示器巨大而笨重。我按下那个手感扎实的、带有清晰段落感的电源键,屏幕预热了很久,才终于亮起,伴随着一阵风扇的轰鸣。
那一刻,我突然对 Windows 98 上的 “连接到 Internet” 这个图标,
感到一种不知道为什么的伤感。
在 1999 年的一本儿童杂志上,读到的一个词 ——“新新人类”。
那篇文章,用一种近乎传播福音的口吻,向我们这些即将跨入新世纪的孩子,描绘了一幅闪闪发光的图景。
“新新人类”,是走在科技最前沿的年轻人!他们用 OICQ 聊天,在 BBS 上发表见解,他们的生活与互联网密不可分,整个世界在他们面前,都将是一个没有边界的 “地球村”!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童年的我。
我幻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人,穿着时髦的衣服,用着最新款的电脑,对全世界说 “Hi”。
我默默计算了一下,九十年代的 “新新人类” 青年,应该是七零后吧。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正在厨房里,费劲地捣鼓着家里某个漏水的水管的父亲。他穿着一件 10 年前买的 T 恤,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抿着嘴。
这…… 就是 “新新人类” 吗?
第一章 历史的终结
一个时代,始于一面旗帜的降落。
那是苏联的红旗,从克里姆林宫上空悄然滑落,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演员,在演完了最后一场戏后,终于卸下了沉重的戏服。
一个庞大的帝国,没有在核爆的蘑菇云中终结,却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死于自身的失血与僵硬。
历史,就这样被 “砰” 地一声合上了。
这是胜利者为我们撰写的墓志铭。
他们说,从今往后,再无道路之争,再无主义之辩。
人类所有的智慧,都已凝聚成唯一的终极答案:自由市场、全球贸易、以及不受任何阻碍的资本流动。
他们承诺,这是历史的终结。
而他们没有告诉我们的是,这其实是清算的开始。
一场盛大、浮华、且最终将由我们所有人,用各自的方式,支付昂贵代价的审判。
第二章 迷幻剂
未来,是以一种可以被消费的形态,空降到我们身边的。
它叫互联网。
它连接了世界各地,但也很快进入了商业公司的视野。
这是一个不需要盈利,不需要逻辑,只需要 “眼球” 和 “点击率” 就能无限膨胀的魔法。
只要在公司名字后面加上一个 “**.com**”,就等于拿到了通往财富神殿的钥匙。
一个叫Pets.com的公司,靠着一个用袜子做的手偶吉祥物,在还没卖出几袋狗粮的时候,就在 “超级碗” 的黄金时段,花费数百万美元投放广告,然后成功上市。
另一个叫Webvan的公司,宣称要用互联网卖菜,在还没搞清楚物流成本的时候,就斥资十亿美元,建造了神话般的全自动化仓库,其市值一度超过了所有实体连锁超市的总和。
那个年代的美联储主席,名叫艾伦・格林斯潘。
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酒保,不断地调低利率,为这场狂欢派对,源源不断地送上廉价的烈酒。
他告诉所有人,不用担心,这一次不一样。
科技已经熨平了经济周期。
繁荣将永无止境。
然而,在每一个泡沫的内部,都包裹着一颗剧毒的内核。
为了让这场资本的游戏玩得更尽兴,1999 年,克林顿政府正式废除了大萧条时期留下的《格拉斯 - 斯蒂格尔法案》。
那道曾经隔绝了储蓄银行与投资银行的防火墙,被彻底拆除。
这意味着,普通人的存款,可以被合法地当成赌桌上的筹码,去参与那些最高风险的金融豪赌。
这是在为一场更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提前打开了所有的闸门。
而当华尔街和硅谷在庆祝 “历史终结” 的胜利时,历史本身,正在美国的街头,用最原始的方式,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
1992 年,洛杉矶。
当四名殴打黑人罗德尼・金的白人警察被无罪释放后,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整个城市。
长达六天的骚乱,超过六十人死亡,数千人受伤,上万家店铺被焚烧或洗劫。
国民警卫队开着装甲车驶过冒烟的街区,那景象,与南斯拉夫别无二致。
这不再是那个许诺给所有人的 “美国梦”,而是被阶级与种族隔离出的,两个无法相互理解的美国之间的内战。
1995 年,俄克拉荷马城。
一枚藏在卡车里的自制炸弹,将阿尔弗雷德・P・默里联邦大楼的整个北面,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令人胆寒的豁口。
168 条生命瞬间消失,其中包括 19 名儿童。
凶手不是来自外部的敌人,而是来自内部的,一个对联邦政府充满怨恨的退伍军人。
这是来自帝国心脏地带的,一声沉闷的爆炸。
它宣告了,那种对国家与秩序的绝对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洛杉矶的火,俄克拉荷马的爆炸。
它们不是孤立的事件。
它们是同一个病症的不同症状。
这个病症就是:在一个将个人主义推向极致,将社会达尔文主义奉为圭臬的系统里,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被切断了。
社区瓦解了,信任消失了。
只剩下原子化的个体,在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下,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冷漠。
而互联网泡沫的破裂,以及随后那场更为致命的、
由华尔街的贪婪所一手酿成的2008 年金融海啸,不过是这个病症,
在经济层面上的,一次必然的总爆发。
第三章 麻木
在 90 年代之前,日本是 “资本主义优等生” 的代名词。
他们用劳工的血汗,创造了战后的经济奇迹。
但当广场协议一声令下,日元被迫升值,华尔街的热钱如潮水般涌入这个岛国时,优等生也开始疯狂。
土地,成了新的宗教。
东京银座的深夜,你必须挥舞着成沓的万元大钞,才能让出租车司机在你面前停下。
三菱地所买下了象征美国荣耀的纽约洛克菲勒中心。
安田火灾海上保险公司用当时无法想象的天价,将梵高的《向日葵》收入囊中。
人们坚信,东京 23 区的地价,可以买下整个美国。
然而,神话的破灭,只在一夜之间。
当日本央行猛踩刹车,那被吹到极限的泡沫,应声破裂。
日经指数从近四万点的巅峰,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漫长的坠落。
一夜之间,资产变成了负债。
无数在最高点贷款买房的普通家庭,沦为 “负资产” 的奴隶,他们需要用一生去偿还一套价值已经腰斩的房子。
“终身雇佣制” 的神话破灭了,“过劳死” 这个充满黑色幽默的词汇,成了日本独有的社会现象。
年轻人不再相信奋斗,他们选择成为 “飞特族”(Freeter),靠打零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拒绝成为体制的螺丝钉。
更深层次的崩溃,来自社会的内部。
1995 年,先是阪神大地震,这座被认为固若金汤的现代化都市,在天灾面前不堪一击。
紧接着,是东京地铁的沙林毒气事件。
一个名为 “奥姆真理教” 的末日邪教组织,在早高峰时段的地铁里,释放了致命的神经毒气。
戴着防毒面具的救援人员,和在月台上痛苦倒下的上班族,这幅超现实的画面,彻底击碎了日本人心中,关于 “国家是绝对安全” 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个建立在集体主义和绝对秩序之上的社会,当它的经济引擎熄火,精神支柱崩塌之后,
剩下的,是长达 “失去的二十年”、“失去的三十年” 的,
仿佛永无尽头的麻木与停滞。
日本的悲剧在于,它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为全世界预演了:
当一个国家,将其所有的尊严、梦想和未来,
都抵押给一个由投机资本所主导的全球化体系时,
它最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第四章 褪色
在中国,90 年代的故事,是以另一场更深刻的交易开始的。
在那年春夏之交的寂静之后,一种无声的契约,被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放弃幻想,忘掉口号!承认现实吧!」
于是,整个国家,猛地扎进了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
然而,首先由那些被时代抛弃的人来支付。
在东北的重工业基地,那些曾经被誉为 “共和国长子” 的大型国营工厂,一夜之间,挂上了冰冷的铁锁。
“下岗”,这个温和得近乎残忍的词汇,意味着数以千万计的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庭,被硬生生地从国家这部机器上,当成废旧的零件,拆卸了下来。
一个在炼钢炉前奉献了一辈子的中年人,他全部的骄傲和技能,都与那座已经熄火的工厂捆绑在一起。
当工厂消失时,他也随之消失了。
他的人生,连同他所坚信的一切,都被宣告为负资产。
伴随着巨大社会变革而来的,是秩序的失控。
严打运动的背后,是高到惊人的犯罪率。
在缓慢、拥挤、气味混杂的绿皮火车上,你必须把回家的钱,缝进最贴身的内裤口袋里。
因为你不知道,邻座那个沉默的男人,是否会在你睡着时,用刀片划开你的行李。
白宝山、张君…… 这些连环杀手的名字,像都市传说一样,在黑暗中流传。
他们用极端的暴力,报复着这个他们认为亏欠了自己的社会。
他们是那个剧变时代,所催生出的最凶残的怪胎。
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权力的狂欢。
他们利用价格双轨制的漏洞,轻易地将一纸批文,变成一车皮的钢材,再变成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
这是最野蛮、最无耻的掠夺。
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向所有人展示了:在这个新的游戏里,规则,永远是由那些有权制定规则的人,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我们曾以为,我们是在用汗水和牺牲,换取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但 90 年代的中国故事,却用一种残酷的逻辑告诉我们:
这更像是一场巨大的抵押。
我们抵押了公平,抵押了保障,抵押了曾经坚信不疑的集体主义理想。
我们换来的,是一个飞速发展的经济奇迹,和一个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的,再也无法拼接完整的社会。
第五章 回响
历史,从来不会真正地过去。
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的回响。
90 年代,那个由美国主导的,以消费主义为迷幻剂,以新自由主义为镇痛剂的全球化体系,并没有在互联网泡沫或次贷危机中死去。
它只是进化了。
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隐蔽,也更加冷酷。
而今天,在中国,我们正在亲身体验它最新的版本。
当长达三年的封锁结束,我们以为生活会重回正轨。
但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接连不断的驾车撞人事件。
他们的报复,不是指向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指向整个社会,指向那种 “一切照常进行” 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我们看到了汹涌的失业潮。
那些穿着体面的年轻人,在写字楼里奋斗了十年,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那个可以被随时优化的 “35 岁”。
他们涌向了外卖和网约车的岗位,进行着一场更加内卷、也更加没有希望的零和博弈。
这不就是 90 年代 “大下岗” 的2.0 版本吗?
只不过,这一次,铁饭碗换成了外企白领和互联网大厂的工牌。
不变的,是那种被时代抛弃时,同样的无力与茫然。
而大多数人,则选择继续生活。
继续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着精致的下午茶和周末的露营照片。
继续在直播间里,为那些永远也用不完的商品,激情下单。
我们像一群坐在漏水船上的乘客,只要淹到的不是自己的座位,就假装一切安好,甚至还有心情,去嘲笑那些已经落水的人,游泳的姿势不够优美。
这就是 90 年代那个幽灵,在今天投下的巨大阴影。
它成功地让我们相信,所有的问题,都是个人的问题。
你的贫穷,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你的失败,是因为你没有跟上时代。
它切断了我们横向连接的所有可能性,让我们变成了一座座孤岛,在自相残杀中,耗尽所有的能量。
第六章 我见一匹白马
所以,我常常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种 “大的要来了” 的害怕。
因为我知道,这个系统,已经积累了太多的矛盾和怨恨。
我知道,那座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用钢筋水泥和血肉搭建起来的,通往未来的雄伟大桥,它的地基,早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它的桥墩,正在发出我们假装听不见的,破裂的声音。
毕竟这是一场盛大、浮华、且最终将由我们所有人,用各自的方式,支付昂贵代价的审判。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