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革命湾
引子
我对我爸那辆二手路虎SUV的记忆,
总是和U盘里那些老歌混在一起。
那几乎是一份对Z世代的九十年代大杂烩:
罗大佑的《之乎者也》,
崔健的《红旗下的蛋》和《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当然,还有《童年》。
有些歌词我听得懂,
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的,
我爸会给我解释。
他说,《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是当时苏联解体,
中国崩溃论盛行时,一种迷茫的自问;
他说,《一块红布》里的“红布”不是爱情,
是遮蔽视野的“左”思想。
但在那个U盘里,
有两首歌是例外:
——《皇后大道东》和《飞车》。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
当这两首歌的旋律响起时,
我爸的声音会突然小一点,
好像在规避什么。
他只是含混地提过一句:
“香港人当时很迷茫。”
飞车飞车在高速公路
追车过车绝不管灯号
飞车飞车是思想速度
要到未到引擎也愤怒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夜晚,
车正沿着济南的经十路行驶,
窗外是如飞舞丝带般的立交桥。
繁华CBD里一排排高楼上闪烁的灯光,
飞速地向后掠去。
当时的我,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在一辆飞车上。
我听不懂。
因为扑面而来的信息量太大。
它像是一种精神分裂时,
大脑皮层飞速流过的、
无法被编码的能指的碎片。
伸手去抓,
却什么也抓不住。
这些歌词和父亲的闪躲,
在我心里埋下了一个很长的引子。
它是我后来在深夜偷偷打开电脑,
在维基百科上搜索那些不该被提起的政治条目的真正原因。
不过,上面这些隐喻我还能大致理解,
但《飞车》中一段运动感极强的急速念白,
则彻底迷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它就像是那辆飞车打开了导航,
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播报着:
柴灣 北角 銅鑼灣
灣仔 中環 金鐘 尖沙咀
油麻地 旺角 太子 九龍塘
沙田 上水 羅湖 深圳 廣州 廈門
台北 福州 南京 上海 北京 中環
有些地名我认识,
比如在新闻里听过的“中环”、“罗湖”;
有些地名我完全不认识。
但它们以一种奇特的逻辑组合在一起,
构成了我对香港,
乃至那个年代的初步认知。
因此,
我心中那份关于“飞车”的疑惑,
随着时间没有丝毫消散。
然后是:最近,
我常常在B站上刷到一些奇特的视频。
它们大多是静态或动态的几帧画面:
戴着墨镜的罗大佑,
一枚印有伊丽莎白女王头像的香港硬币,
一段或几段意义不明的绿幕素材,
配上《皇后大道东》的鼓点。
弹幕里飘过一排排“保护”“爆了”。
评论区也精彩着呢:
但是可能UP要换换名字
这个审核朋友面善又友善
……
这时的我,
懂得比当年在路虎车里多很多了。
我知道了“皇后”和“同志”的所指,
知道了“冷暖天气同样影响这都市”背后的历史。
我知道这些视频,都是新生代的网民,
在用一种心照不宣地与B站的审核机制斗智斗勇,
玩着网上高速公路上进行的猫鼠游戏,
以此为乐。
毕竟年轻人喜欢用解构和冲塔来回应空虚。
这很常见,
老鼠是喜欢在液压机下的空隙中舞蹈的。
但这再次引起了我对当年的回想。
《皇后大道东》的隐喻是如此直白,
以至于成了模因;
但《飞车》的歌词,我始终没有弄懂。
而互联网也没有帮到我什么:
评论区的大家用隐喻解释隐喻,
百度百科因为审查原因自然不可能有条目,
搜索引擎的尝试也如大海捞针。
不过,
2022年大概是不平凡的一年。
除了不可言说的“人民如潮涌”,
疫情的开放,
还有ChatGPT的横空出世。
互联网的信息量被按下了加速键,
一个比“时代时代跑得太快”更快的加速键。
借着AI,我打开了对话框,终于开始补课。
我试图搞懂,
那辆在高速公路上“要到未到”的飞车,
到底代表着怎样一种飞驰着的思想。
它的引擎,
到底承载着怎样一种被压抑的愤怒。
一 | 路线
要搞懂一首政治歌曲在隐喻什么,
我们先要搞明白它隐喻的对象。
罗大佑很喜欢一首歌填多个词来隐喻。
《飞车》的孪生子是《火车》:
其隐喻的是从日据时期到1990年代的台湾。
我们先看歌词:
飛車飛車在高速公路
追車過車絕不管燈號
飛車飛車是思想速度
要到未到引擎也憤怒
警車警車在追趕拘捕
千噸貨車直通海關路
火車火車共識的軌道
各有各去各自上旅途
單車單車異鄉的溫柔
坦克戰車歷史的荒謬
偷車偷車向江水東流
去去去去再無法轉頭
跑車跑車刺激的感受
鹿車馬車怎麼可忍受
房車房車是資產派頭
進進退退看時勢氣候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分清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煞掣 衝出勝利關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崎嶇舊路車速太慢
離合離合推推送送 只恐沒時間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警愓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告票 飛車過大關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修改道路車速太慢
時代時代跑得太快 趕不及時間
飛車飛車在高速公路
追車過車絕不管燈號
飛車飛車是思想速度
要到未到引擎也憤怒
警車警車在追趕拘捕
千噸貨車直通海關路
火車火車共識的軌道
各有各去各自上旅途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分清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煞掣 衝出革命灣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崎嶇舊路車速太慢
離合離合推推送送 只恐沒時間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警愓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告票 飛車過大關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修改道路車速太慢
時代時代跑得太快 趕不及時間
柴灣 北角 銅鑼灣
灣仔 中環 金鐘 尖沙咀
油麻地 旺角 太子 九龍塘
沙田 上水 羅湖 深圳 廣州 廈門
台北 福州 南京 上海 北京 中環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分清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煞掣 衝出鑽石山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崎嶇舊路車速太慢
離合離合推推送送 只恐沒時間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警愓界限
何日何地不必告票 飛車過大關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修改道路車速太慢
時代時代跑得太快 趕不及時間
飞车对火车,
两者都飞驰在道路上,
但飞车可以“左左右右”。
其实从这时已经可以看出飞车的隐喻了——
1976年4月30日晚,华国锋留下来给毛汇报近期工作。
在华说到总的形势大好,但有几个省不太好的时候,
毛泽东当即写了3句话:
“慢慢来,不要着急”
“照过去方针办”
“你办事,我放心,有问题,找江青”
而后来这句话有两个版本:
“过去方针”和“既定方针”。
“方针”来“方针”去,
其实这颇有了几分“火车”的感觉,
只能按照一条轨道行驶。
(如解严前的台湾一样)
但此时(歌曲发布时)的中国是什么?
是“飞车”,
“左左右右”的飞车。
让我们先看这一段:
飛車飛車在高速公路
追車過車絕不管燈號
这一段很简单,
它描绘了改革开放初期的核心图景:
一辆在“高速公路”上狂奔的“飞车”。
这条“高速公路”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概念上的——
它是邓公画出的那个“圈”(经济特区),
是“摸着石头过河”的狂野实验场,
是与毛时代“火车”般僵硬轨道的一次彻底决裂。
“绝不管灯号”则传神地捕捉到了那个时代“效率压倒一切”的精髓。
这不仅是无视旧的计划经济规则,
更是一种故意的、兴奋的、近乎挑衅的对“红灯”的蔑视。
这就是“万元户”崛起的时代,
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深圳精神。
这辆“飞车”的“速度”,
是八十年代的最根本特征,
一种挣脱了束缚的、原始的经济冲动。
二 | 变革
如果只到这里为止,
是教科书的风格。
因为教科书只会告诉你改革开放后经济的飞驰,
不会告诉你:
飛車飛車是思想速度
要到未到引擎也憤怒
这一段的隐喻就颇有种“不能说”的骇人感了。
“飞车”不仅是经济,更是“思想速度”。
八十年代是中国短暂的思想活跃期,
文革的大鸣大放大字报的热情尚未散去,
在“大辩论”的热潮中:
从《河殇》对“蓝色文明”的向往,
到“伤痕文学”对文革的反思,
这种思想解放的“速度”,
甚至比经济增长的“速度”更快、更令人眩晕。
但它“要到未到”。
这个“要到未到”的终点,
就是一场彻底的现代化变革。
这辆“飞车”始终无法抵达,
因为驾驶室内部充满了撕扯。
改革派想猛踩油门,
希望政治体制改革能跟上,
让“飞车”更快;
“鸟笼派”总想轻踩刹车,
更有邓、叶等元老,
他们手握“方针”的最终解释权,
他们既享受“飞车”的速度,
又恐惧它会彻底失控。
这辆车就在“要到未到”的临界点上剧烈抖动,
这便引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引擎也憤怒
“引擎”是什么?
是这辆车真正的动力来源——
十一亿中国人民。
引擎为什么愤怒?
因为“飞车”在高速行驶,
但车上的利益分配极其不均。
“价格双轨制”成了腐败的温床,
“官倒”们利用权力,
以计划内的低价拿到物资,
转手就按市场高价卖出。
这是什么?
这就是合法的抢劫。
引擎在承受恶性通货膨胀的“过热”,
却眼睁睁看着“驾驶员”在倒卖飞车的燃油。
这种愤怒在八六年的学潮中初现端倪,
并最终在几年后,
汇聚成那场“人民如潮涌”。
三 | 秩序
警車警車在追趕拘捕
“飞车”不管灯号,
自然会有“警车”来追。
“警车”是体制的维稳力量,
它的“追赶拘捕”是多层次的。
首先是字面上的,
八十年代基层秩序崩溃,
社会治安一度极差。
1980,北京火车站爆炸案,当场炸死一人,炸伤八十九人。
1983,“6·16”牙克石(红旗沟)特大凶杀案,16人死亡。
朱国华案,位高权重如朱德之孙以身试法,震惊全世界。
车匪路霸,“砍手党”
因此“严打”运动就是“警车”的实体,
用铁拳整治混乱的社会。
其次是思想上的,
“警车”是意识形态的审查官,
是“专政”的机器,
它的终极任务是“追赶拘捕”任何越界的“思想速度”。
它就是那个提醒,
这条“高速公路”是有主的,
“飞车”的自由是有限度的。
千噸貨車直通海關路
“千吨货车”是与“飞车”并行的另一幅景象。
它与“飞车”的轻盈、躁动、充满“思想”不同,
“货车”是笨重的、庞大的、国家意志的体现。
它不走“高速公路”,
它走的是“直通海關路”。
这就是中国的出口导向型经济,
是“衬衫换飞机”的国家战略。
这辆“货车”只有“任务”和“配额”。
它代表着“中国公司”的集体主义力量,
由国家机器驱动,
目标明确——赚取外汇。
它与“飞车”所代表的、
狂野的、个体户式的资本主义,
构成了八十年代中国并行的两条经济路线。
四 | 神话
火車火車共識的軌道
在“飞车”和“货车”之外,
还有“火车”。
“火车”是那个年代最普遍的长途交通工具,
它更是旧时代的隐喻。
“火车”必须在“轨道”上行驶,
而这条“轨道”就是“共识”。
这个“共识”是什么?
就是“四项基本原则”,
是“社会主义”的法统。
正如我的理解,
“火车”的火车头,
就是那个被“无害化”处理的毛的神像。
他的画像依然挂在城楼,
他是所有人名义上都不能否定的“共识”。
这句歌词绝妙地写出了八十年代的认知失调:
一辆资本主义的“飞车”正在旁边的公路上疯狂超车,
而所有人名义上都还坐在这列社会主义的“火车”上。
各有各去各自上旅途
这一句立刻戳破了上一句“共识”的虚伪。
是的,
所有人都在同一列“火车”上,
但“各自上旅途”。
车厢里的乘客们——保守派、改革派、鸟笼派、自由派——
全都“各怀鬼胎”。
他们虽然同乘一列名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火车”,
却揣着完全不同的地图,
盼望着在完全不同的站点下车。
保守派永远不下车,
即使火车脱轨,
也要摇动身子假装火车在前进。
改革派想开往市场站,
自由派则想直奔民主站。
这句词精准地描绘了“共识”外衣下,
那个时代中国社会巨大的思想分裂和派系撕扯。
五 | 人民
單車單車異鄉的溫柔
从“飞车”、“货车”、“火车”的宏大叙事,
镜头猛然拉近,
对准了“单车”。
这是这辆“飞车”最底层的燃料,
是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标志性景观:“自行车大军”。
这“单车”就是那个背井离乡的“农民工”,
他们骑着车,
汇入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异乡”。
“温柔”一词用得极其传神,
它不是“愤怒的引擎”,
而是这股剧变中,最沉默、最顺从、也最易被碾压的力量。
他们是“千吨货车”的装卸工,
是“高速公路”的铺路石。
他们在这“异乡”中寻找的,
不是“思想速度”,
而仅仅是“温柔”的、卑微的生存空间。
坦克戰車歷史的荒謬
这是全词最骇人的一句。
罗大佑甚至没有使用隐喻,
他直接将这个词砸在了听众脸上。
“坦克战车”是对“引擎也愤怒”的最终回应。
它是“警车”的最高形态。
它不是一个比喻,
它就是1989年那个夏天最具体的画面。
这是“历史的荒谬”——
一场追求“思想速度”的“飞车”之旅,
最终撞上了一堵最坚硬、最野蛮的墙。
正如我的补充,
这份“荒谬”在1989年是全球性的,
从柏林墙的倒塌到东欧剧变(以及稍后的苏联819),
“坦克战车”在世界各地扮演着历史转折点的角色。
而在中国,
它成了那场“人民如潮涌”。
六 | 浪潮
偷車偷車向江水東流
“坦克”过后,
“飞车”的理想主义驾驶员(赵)被赶下了台。
这辆车成了一辆“偷”来的车。
谁“偷”了这辆车?
是那些用“坦克”终结了“愤怒”的强硬派。
他们“偷”走了改革的话语权。
而“向江水東流”,
既是“长江东逝水”的经典感叹,
意指历史大势已去,不可逆转;
更是在1991年那个时间点上,
一个极其大胆、几乎是明示的政治双关:“江”。
江水向东流,
恩泽人民。
这辆“被偷的飞车”,
已经无可阻挡地,“流向”了“江”的时代。
去去去去再無法轉頭
这四个连用的“去”,
如同唾弃一般被罗大佑吐出。
这是一种彻底的决绝、厌恶与告别。
“去”的,是整个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
那辆充满“思想速度”的“飞车”彻底死了。
接踵而至的,
是“无法转头”的彻底右转——
不是政治上的“右”(自由化),
而是经济上彻底的、赤裸裸的“向钱看”。
“坦克”没有阻止“飞车”前进,
它只是杀死了车上的理想主义者,
然后把方向盘交给了只在乎金钱的“偷车贼”。
“再无法转头”是邓公“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宣言,
但在这里,
它充满了悲凉的讽刺:
我们无法回头了,
无论是回到“马车”时代,
还是回到“飞车”的理想时代。
七 | 现实
跑車跑車刺激的感受
“飞车”(思想)死了,
“跑车”(金钱)来了。
这“跑车”是什么?
它就是“坦克”本要去镇压的“资产阶级自由化”。
这里呈现了最大的吊诡:
“坦克”压碎了“自由化”的“思想”(民主),
却为“自由化”的“生活方式”(消费主义)扫清了障碍。
“跑车”就是九十年代“先富起来的人”,
是“刺激的感受”,
是KTV、是股市、是炒房。
“要到未到”的理想主义愤怒,
被“下海”经商的“刺激感受”所彻底取代和淹没。
鹿車馬車怎麼可忍受
这一句的巧思,
在于“鹿车”。
表面上,“鹿车”和“马车”都是指代“火车”时代的、缓慢的旧体制。
意思是,当人们体验过“飞车”和“跑车”的刺激后,
就“怎么可忍受”再回去过那种日子?
但“鹿”和“马”放在一起,
则直接激活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这是对官方宣传的辛辣嘲讽。
当权者(邓)“指鹿为马”,
把资本主义的“鹿车”,
硬是说成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马车”。
罗大佑在质问:
在“坦克”和“跑车”都已如此赤裸之后,
我们“怎么可忍受”这套“指鹿为马”的荒谬说辞?
房車房車是資產派頭
進進退退看時勢氣候
“飞车”是理想,
“跑车”是享乐,
而“房车”(粤语指小轿车)则是地位。
“房车”是九十年代新生的技术官僚和权贵中产。
他们不是八十年代“不管灯号”的“飞车”莽撞人,
他们是西装革履、坐在空调轿车里(而不是骑“单车”)的“资产派头”。
他们是“偷车”时代的既得利益者,
是“红顶商人”,
是这场“荒谬”历史的最终胜利者。
他们是“社会主义”法统下诞生的、货真价实的“权贵阶级”。
八 | 历史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分清界限
这一句精准刻画了“房车”阶级的生存哲学。
他们没有“飞车”的理想,
也没有“跑车”的鲁莽。
他们是纯粹的机会主义者,
他们的唯一信条就是“看时势气候”。
当“气候”(政治风向)鼓励发财时,
他们就“进”,大胆敛财;
当“气候”变冷(“反腐”或“整风”)时,
他们就“退”,明哲保身。
这就是“引擎的愤怒”被平息后,
“单车”们被“温柔”对待后,
“偷车贼”们建立起的新秩序——
一个由犬儒主义者和机会主义者主导的、看“气候”行事的轿车时代。
何日何地不必煞掣
衝出勝利關
这是“飞车”的终极呐喊:
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必煞掣”(不用踩刹车)?
“冲出胜利关”,
正如你所说,这是最直白的渴望,
渴望冲破阻碍,
抵达那个“要到未到”的、代表着民主化与现代化的“胜利”终点。
“冲出革命湾”,
此“湾”即“弯”,
是“弯路”的“弯”。
这正是对文革“十年弯路”的恐惧与反思。
八十年代的“飞车”就是为了摆脱那个“革命”的“弯道”,
而“冲出去”就代表着“思想速度”彻底战胜了旧的“左”思想禁锢,
代表着“自由化”的彻底胜利。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崎嶇舊路車速太慢
“红绿灯色百变”,
既是“飞车”眼中不断闪烁的、试图规训它的政治“信号”;
时而“左”时而“右”)。
也是九十年代初期“灯红酒绿”的靡靡之音的诱惑。
这种“百变”的信号,取代了八十年代相对清晰的“思想速度”,
让“飞车”迷惑。
“崎岖旧路车速太慢”,
既是字面意思,指八十年代中国的基础设施(旧路)根本无法承载“飞车”的经济速度,
更是精神上的隐喻:
承载“思想速度”的那个崎岖旧路,
已经彻底跟不上人民“愤怒引擎”的转速了。
这辆“飞车”必须“修改道路”,
也就是走修正主义道路。
離合離合推推送送
只恐沒時間
这句是对“前后兜兜转转”的动态描绘。
“离合”就是汽车的离合器,
是“飞车”前进的动力结合与分离。
“推推送送”则是高层内部(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拉锯战,
时而“推”一把(放权),
时而“送”回来(收权)。
这种“离合”与“推送”导致“飞车”一顿一顿地前进。
而这一切的背后,
是那个时代最核心的焦虑:“只恐沒時間”。
这是对中国“掉队”的集体恐惧。
在目睹了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腾飞后,
中国有一种强烈的“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再不前进,就要掉队了”。
正是这种对“没时间”的恐惧,
成为了“飞车”不管“红绿灯”也要往前冲的最终动力。
前後前後兜兜轉轉
左左右右警愓界限
这是对中国政治生态的绝妙速写。
“前后兜兜转转”,
是改革开放“进一步,退两步”的拉锯战,
是“要到未到”的犹豫。
而“左左右右分清界限”(或“警愓界限”),
则是刻在中国人骨髓里的政治恐惧。
这不仅是指八十年代“反自由化”(右)和“促改革”(左)的路线斗争,
它更是从文革“揭批查”、
“清理三种人”时就开始的生存本能。
每一个人都被迫在运动中“分清界限”、“站队”。
这种创伤,
培养出了一整代善于“看时势气候”的“房车”乘客。
那个拒绝“分清界限”、
想要“不管灯号”冲出去的“飞车”,
注定要在这片“左右界限”分明的土地上车毁人亡。
何日何地不必告票
飛車過大關
这是比“冲出胜利关”更生猛、更底层的渴望。
“告票”就是罚单。
“不必告票”就是渴望一种“没有规则”、“没有惩罚”的彻底自由。
而“飞车過大關”,
这“大关”首先就是物理上的“罗湖口岸”。
“飞车過大關”在粤语语境中,
就是指“飞车党”(走私犯)冲关。
这描绘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最生动的灰色经济画面——走私。
但在隐喻层面,“过大关”就是冲破那个最终的、最大的“界限”,
即“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界限。
这辆“飞车”的终极渴望,
就是“不必告票”(不被“警车”追捕),
彻底冲过“大关”(体制的束缚),
抵达一个完全“自由”的法外之地。
紅綠紅綠燈色百變
修改道路車速太慢
時代時代跑得太快
趕不及時間
这是全曲的总结。
看起来是“时代太快”,但核心却是“赶不及时间”。
这是一种悖论式的焦虑:
我们(飞车)已经跑得这么快了,
为什么还是感觉“赶不及”那个“时间”?
那个“时间”是“社会主义现代化”,
是“四小龙”的水平,
是“胜利关”的终点。
这句词精准地抓住了转型期中国的核心矛盾:
一方面是“时代”在内部以惊人的“飞车速度”变化,
另一方面是这辆“飞车”在外部世界的坐标系里,
依然处于“赶不及”的落后位置。
这种双重焦虑,
构成了“飞车”“引擎愤怒”和“无法转头”的全部理由。
九 | 地图
念白段的地名:
柴灣 北角 銅鑼灣
灣仔 中環 金鐘 尖沙咀
油麻地 旺角 太子 九龍塘
沙田 上水 羅湖 深圳 廣州 廈門
台北 福州 南京 上海 北京 中環
这一段急速的念白,
是我当年在车里最无法理解的部分。
它像导航播报,却又毫无逻辑。
现在我才明白,
这是“飞车”的“思想地图”。
它以香港为起点(柴湾 -> 九龙塘),
这是一条完整的香港地铁线路图,
代表着成熟的资本主义都市。
然后,“飞车”抵达了“沙田、上水、罗湖”——
这是香港的边界,是“大关”所在。
瞬间,“飞车”“过大关”,进入了“深圳、广州、厦门”——
这是中国的经济特区,是“高速公路”的起点。
然后,地图突然跳跃,飞向了“台北”——
这是《火车》的终点,是另一个“中国”。
接着,它沿着中国大陆的海岸线和经济命脉一路北上:“福州、南京、上海、北京”。
这是“飞车”“思想速度”的狂飙,
它在几秒钟内,就用经济(深圳、上海)和政治(北京)的轴线,
重构了中国的版图。
而这一切的终点,
在“北京”之后,又诡异地跳回了——“中環”。
“中环”是香港的心脏,是资本的终极象征。
这辆从香港出发的“飞车”,在“巡游”了整个中国,甚至“统一”了台北之后,
它的最终目的地,依然是“中环”。
这暗示了这场“飞车”之旅的本质:
它不是一次“革命”,
而是一场以“中环”(资本)为最终归宿的“巡礼”。
这辆“飞车”,终究是要“开回”中环的。
这或许,才是我父亲当年闪躲的、最深的无奈。
几年后,我真的去了香港。
我走过深圳河,
从罗湖口岸过了那个“大关”。
我坐上了港铁东铁线,
看着窗外,
反向体验了歌词中的一小段旅程:
罗湖、上水、沙田……
那些曾经只在歌词中存在的,
铁宋字体的地铁站名墙,
一张张地在我的手机相册中存放起来。
我终于站在了皇后大道中,
站在了“中环”的环中。
我抬头看着那些如刀锋般插入天空的参天高楼,
耳边是全世界最昂贵地段站立着的红绿灯发出的“哒哒”声。
十 |
我们曾经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义无反顾地冲过红灯,
拼命踩着油门,
恨不得在十年里追完两百年的路。
那些热烈的思想,
那些愤怒的引擎,
那些不肯刹车的脚,
现在还在吗?
我们还会在深夜里辩论萨特和尼采吗?
我们还会相信“冲出胜利关”有真实的意义吗?
还是早已在无数次“前后兜转”中,
学会了只看“时势气候”,
学会了在“红绿灯色百变”的世界里
收起理想,
只求安稳地坐在“房车”里?
城市越来越亮,
高速路越来越宽,
我们却好像越来越看不清
窗外那条夜色中的路——
是谁在开车?
又是谁在被甩下?
我们还会为某个不能说的终点而愤怒吗,
还是早已习惯了——
一切都只是别人的速度,
别人的导航,
别人的胜利关?
飞车还在跑,
但此刻的我们,
是乘客,还是看客?
是逃离的人,还是留下的人?
当“要到未到”的愤怒与理想
消解在亮闪闪的夜色和大桥里,
当一切都变成历史的荒谬,
只剩我们在追问:
我们真的还在车上吗?